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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章 雪意留君君不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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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章 雪意留君君不住

我不是沒有伺候過公子沐浴,只因我不能沾水,故而我總是坐在屏風後頭,聽到他喚我,才進去添水,遞上手巾和中衣 。

今晚,我照例在屏風外候著,屏風上的絹布早已褪色,裏面種種,一望而知,可這麽多年,我卻從未朝它看過一眼,因為,我謹記著公子在那晚說過的話。

那天,他將我身上面上的油彩塗抹好後,便起身離開床榻,轉到這扇屏風後,方平聲道,“清歡,此後,你再不可因為對我生出妄念,而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。”

我尚不能言,只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公子於是便一言不發地守在屏風外,直至我身上的油彩被風吹幹,才重新進來,閉著眼睛將衣衫丟給我後,轉身離開了。

從此,這句話便成了我的枷鎖,我用它拷住自己,雖難捱,至少,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公子的身邊,其後數年,我將它奉如聖旨,一個字也不敢逾越。

可前幾日我跟蹤公子去了暗巷,雖未讓他知道,但在我心中,卻是將自己的雙手,伸向了那個困住我多年的桎梏,甚至,還妄圖將它砸開。因此我才在巷口倉皇逃走,生怕打破了我好容易建立起來的平衡,我得以留下的憑靠。

可是方才,喜寧那個不長眼的家夥,竟然當著公子的面把我的秘密吐露出了來......

該如何是好呢?他會不會今日便攆了我出去,或者,從此又對我起了戒心,不敢再同我親近。

我忐忑難安,手無意間碰到旁邊炭火上的銅壺,壺身被火燒得通紅,“嘶拉”一聲,燙卷了我的指尖。我沒忍住輕呼一聲,公子聽到,回頭急問,“清歡,你怎麽了?”

“沒事,被水壺燒了指頭,卷了一點皮罷了。”我搓著翹起的食指,答他。

“進來讓我看看。”

“不礙事的。”

“進來。”

他語氣堅定,我無法回駁,只得繞過屏風走到他洗浴的木桶旁,看到他露在外面的肩膀時,忙將臉別到一旁,只把手遞過去。

“喏,公子看吧,本就沒什麽大礙。”

我的手被他握住,手背放在他已經擦幹了的溫暖的掌心,他的手心被水熨得很暖,燙得我打了個激靈,連忙想將手挪開,可我未能掙脫,他用拇指壓住我的指根,頭垂下,俄頃,輕問一聲,“疼嗎?”

“不疼,”我答得很快,喉嚨中卻已有哽意,雖然我知,自己不會流出淚來,“清歡是皮影,不知痛的。”

“嗯。”公子慢慢道出一個字,似是再想說什麽,我卻已經用力抽回自己的手,閃到木桶後面。

他微怔,扭過頭來看我,潮濕的長發披在肩上,潮了我的眼,我的心。我因此而生出了一個潮熱的念頭,一開始像一團瘴氣般在胸口堵著,須臾後,卻忽的潰決而出。

“清歡不知道什麽叫痛,”我看那雙望著我的眼睛,擡高聲音,“因為清歡不是人。”

“不是......女人。”稍頃,我又攥掌加了一句。

錐心之痛,竟是這般難忍,真是奇怪,我感覺不到肌理的痛,卻早已熟知心痛的滋味。

我咬著唇,望地上自己和公子糾纏在一處的影子,也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一股勇氣,擡起頭來,望他,目光灼灼,“不過,她們能做的事清歡也能做,太祖說,清歡是公子的一晌歡愉,公子,我可以的,真的可以的。”

我頓了一頓,徹底打碎壓在身上的桎梏,聲如碎玉,“你也可以,那晚,我知道你也動了情,”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垂著頭,身子抖得幾乎控制不住,可下一刻,我又猛地將頭擡起,逼視著他,“不動心也行,只要是公子你,清歡.......肯的......”

說完這句荒唐話,我腦袋裏忽然轟的一聲,被公子眼中那剛剛泛起的一絲微紅拽出鴻蒙,拖回人間。

我被自己的言語嚇得不知所以,連目光都忘記收回,只看著他的眼,像一只沾了水飛不起來的蝴蝶。

“清歡。”過了不知多久,久得連窗外的朔風都停了下來,不屑於再去吹散樹頂的積雪時,公子輕喚了我的名字。

“唔。”

我如夢方醒,退後幾步,身子撞上屏風,將那老物件撞了個七零八落。

見我手忙腳亂收拾滿地零散,公子笑了,“清歡,你是不是先把手巾拿過來,水已經涼了。”

我趕緊應了一聲,放下手中半截木腿,拿起長凳上的手巾和旁邊一摞疊好的衣物,一並遞過去,然後轉過身,繼續收拾地上的零碎。

他在想什麽呢?在我說完這樣一番荒誕不經的話之後,是想逐我走?還是根本就沒將此話放在心上,因為在暗巷中兜轉幾日,他早已對男女之間的磋磨暧昧見怪不怪?

身後水聲起了又停,隨後,便是一陣衣料摩挲的沙沙聲,在我胸中掀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波動。片刻後,那聲音朝我湧來,一步之隔時,方才停下。

“我去那裏,並非為了尋歡。”

公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,我一時沒反應過來,只“啊”了一聲,便不再言語。

“我並非是為了尋歡才去暗巷的。”他見我楞如呆鵝,又重覆了一遍,後來索性抓住我的肩,將我轉了個身,面向他。

我看他的眼,裏面映著我的影,腦袋裏的昏沈逐漸被一簇簇迸起的火花取代,“不是尋歡?”

他笑,搖頭,“不是,我去那裏確實是為了尋一位私妓,不過,卻是為了她手裏的一張方子。”

“方子?”我不解。

“那位私妓是南洋人,一日她來看皮影,正好遇到雨天,她見我怕皮影被雨水淋濕,便告訴我,她的故鄉有一種小草,將它的莖葉放入大的酒盅內,再放進幾塊用精皮熬制的皮膠,把二者在火上融成為粥狀後,溶進油彩中,那油彩便不會溶於水了。”

“我聽她這般說便上了心,心想著若在咱們這裏也能找到這種花草,你們幾個,以後便再也不用擔心被水溶去油彩了。於是我便去暗巷中找她,希望她能助我找到這種奇草,可是她卻不為錢財所動,只向我提出一個要求。”

公子的手還握著我的肩膀,我方才從頭到腳都被快樂充斥著,所以沒有察覺,現如今忽然反應過來,便下意識朝他的手看了一眼。

公子註意到我的目光,有些局促地收手,低頭一笑掩住窘態,續道,“她提出的要求,便是要我給她抄一卷經文,用她故鄉的文字,在她的居處抄錄。”

我聞言抿了抿唇,見公子用目光詢我,便道,“她定是對公子起了心念,只是不好講得那麽直白,所以才提出這麽一個要求,為的,不過是與公子多相處一些時日......”

說完我猛地收了口,怔忪住:我自己又何曾不是對公子動了心念,又有什麽立場嘲笑他人?

“是嗎?我倒是半點也沒有看出來,”公子顯然參透了我心中所思,故意說著緩解尷尬的話,“反正在她那裏,我只是抄錄經文,而她,就在一旁撫琴,其它,便再也沒有了。”

我心頭泛過疑慮,一點從方才起就偷偷竄起,卻很快被我掐滅的火星:他......是在對我解釋嗎?不是為了求歡才去的暗巷,除了抄錄經文什麽都沒做......這些話,是應該對我這個曾被他嚴厲斥責,要壓下妄念的人說的嗎?

我使勁搖了搖頭:不可能,清歡,又是你多想了,你因為公子溫柔以待,所以便又生出那些妄念,難道你嚴守了七年的清規,因為他偶爾流露出的一點溫柔,便煙消雲散了?

想到這裏,我方才生出的種種歡心喜悅消失殆盡,擡眼,看到窗紙外屋頂和樹陣上的積起的厚雪的影子,如連成一片的白席,不能感知人間寒暑的身子竟然覺察到了一絲寒意。

我小心地朝後挪出一步,拉長和公子之間的距離,從眼睫下望他,“我方才說的混賬話,公子便忘了吧,就和......就和那日在烏篷中一般,睡一覺,什麽都放下,什麽都假裝記不得,好不好?”

“清歡......”他聲音急促,似是壓著話,卻被我搶先一步,不讓他將那傷人的言語說出口。

“公子忘了今晚吧,好不好?”我卑微地,乞求他。

“好。”

我如釋重負,生怕他再生出悔意,於是連地上七零八落的屏風也不及收拾,逃也似地奔出公子的屋子。

聽屋外腳踩瓊玉的聲音遠了,公子才走到窗前,推開草窗,去望院中我留下的那一串細碎的腳印,須臾後,搖頭苦笑,“竟是我自食苦果了,原來,你將我多年前的話記得這般清楚。”

說罷,他深吸一口雪夜甘凜的空氣,自語,“清歡,若我告訴你,這些年朝夕相對,同死共生,我對你早已情愫漸生,你會如何?”他低頭,眼底溫柔似要溢出,“只是,我不能拿你當個玩意兒,即便皇爺爺說你是我的一晌歡愉,我也不願如此輕率待你,不能隨隨便便就讓你跟了我......”

他未闔窗,走到矮幾旁坐下,鋪紙,提筆,就著雪壓寒枝低的景致,嘴角漫起笑意,寫下一句話來:雪意留君君不住,從此去,少清歡。

那是宣德三年的寒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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